“这就是我要找的书,这就是我要找的作者”
一
《锌皮娃娃兵》下印厂的时候,是去年夏天。印厂在三河郊外,门前一大片玉米地。等待的间隙,在玉米地前抽根烟,听听风声。从这片玉米地开车,十来分钟,可以到城区的公交车站。坐上去北京的公交车,一个多小时能到国贸地铁站。从1号线转到2号线,再转到13号线,一个来小时能到家。
一早出来,天黑到家。来印厂看一次封面,这一天也就过去了。
哈金的《等待》也是在这儿印封面,再来已是一年后了。站在玉米地前抽烟,已不见一棵玉米。跟印厂的师傅闲聊,问起:“玉米呢?”
“都砍了,改种杨树了。”
“怎么不种玉米了?”
“这块地”,师傅正在机器前调色,抬抬手指着外面,“这儿要修路了,种杨树赔的钱多。”
《等待》能印出来,真是让我很开心的事。这本书在十年前看到,就特别喜欢,买了好几本送给朋友。当时我还在桂林,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本部做15卷本的《周作人散文全集》。那套书的编者钟叔河先生在长沙,我因此常带着校样从桂林去长沙,住在新闻出版局的招待所里,每天找钟先生看校样。闲时,就去逛逛长沙的各类书店,那段时间从长沙带了不少书回去。
长沙袁家岭新华书店的二楼半,有很多打折书。在那里第一次看到湖南文艺版的《等待》,拿起来翻开,看了开头:我草,怎么有这么好的小说。全都买回来了。
二
2003年“非典”时,我在北京待过三四个月,也是做出版,后来还是选择了去桂林。那年夏天,在武汉参加完论文答辩,就到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开始做周作人的书,一做就是五六年。其间遇到种种困难,包括因为有人告状,在2006年被叫停出版计划,此后两年里,不断修改校样,等待出版的机会。桂林真是很适于生活的好地方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工作环境也很棒,很多次都想过要在那里安家,但终于还是离开了。
2008年冬天,女友离开桂林去了南京。我也打算离开,把周作人的书做到交片,做好印前的准备工作后,11月16日清晨,我骑车离开住处,决定开始远行。
那天是周日,天还黑着,把看门的师傅叫起来。他问:“去哪儿啊,这么早?”我说:“临桂(离桂林市区十来公里的县城)那边。”师傅有点不高兴:“去个临桂,这么早出门。”
第一天,骑了125公里,到了柳州的黄冕镇。镇子很小,晚上九点半后,所有的饭馆都已经打烊。找了家15元的旅店,吃了包方便面。睡前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下一句话:我告别了那样的生活,希望能告别得更久。
广西很美。很多无名的地方,就有很多美景。从石龙去武宣的路上,有大片的甘蔗林,在群山环抱中随风晃动,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,让人内心喜悦。在甘蔗林旁停车休息,抽一支烟,再继续前行。路的两边,群山如墨绿色波浪起伏,山脉如河水缓缓流向身后。骑车如在行船。
景色虽美,也会想到一些不堪的历史。文革时武宣曾发生吃人的惨事。路过此地,心里总不免有些凄然。
最让人难忘的是山中夜行。入夜后,山里寂无一人,头顶繁星密布。最亮最近的星就散落在似乎触手可及的山坳间。后来在福建,从八都到柘荣的山路既陡且长,天黑后我仍在山脉顶端,一直攀爬,看不到任何下坡的迹象。山里流水哗哗作响,不知从何处传来猫头鹰的笑声,听之毛骨悚然。
5天后,抵达徐闻,坐轮渡到了海口,歇了一晚,第二天直接骑上了海南的高速,抵达琼海。第三天骑行了192公里,抵达三亚。
然后回到广东,沿国道北上到福建,再北上浙江,骑行一千九百多公里后,抵达绍兴。那天风雪交加,再过两天就是平安夜。在周氏兄弟祖居旁的小旅馆住了一周,对面就是塔山公园和章实斋故居。每天骑车出门,四处游玩。
三
2009年1月1日深夜,细雪纷飞。到了南京。从江宁到玄武区,穿城而过很花了点时间,码表上显示,骑行的里程已有4100公里。
想在南京谋生活,自然还是以出版业为佳。董宁文兄招待我吃了顿饭,大概看出我风尘仆仆的样子,一直劝我喝点酒。现在想起,还是颇为感激。后来四处投简历,也去译林出版社见过张远帆兄,他带我见了社领导。因为我不是外语专业研究生,社里问我是否愿意从文字校对做起,月薪一千二。那天从凤凰出版集团的楼里出来后,我也就没好意思再去了。
2月回到桂林,此时《周作人散文全集》终于开印了,见过一些朋友,回了趟家,决定还是去北京。
在北京又过了4年,就到了磨铁图书,终于有机会开始实现自己的一些想法。这时我做出版已有10年,其实绝大部分时间,都在按别人的思路做事。虽有积累,终觉无味。我不想只是做流水线上的一个熟练工人,否则不如回桂林去,在青山绿水里终老一生好了。
我决定只按自己的想法做事情了,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,努力实现自己做书的想法,先不问什么结果,只是凭这十年的经验和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去做。《乱时候,穷时候》《最后的耍猴人》《胡麻的天空》,都是那样去做的结果。
四
《锌皮娃娃兵》起印5500册,是我在磨铁印数最少的一本书。在玉米地前站着抽烟时想过:也许这书再也不会加印了,希望那5500个读者能喜欢吧。
在此之前,S.A.阿列克谢耶维奇的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关于死亡还是爱情》(精装本改名《切尔诺贝利的悲鸣》),印了7000册,是当时我在磨铁印数最少的书。
我第一次读到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,跟第一次读到哈金一样,纯属偶然。但我读起来就放不下了,我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太合适的词语,来形容第一次读到阿列克谢耶维奇时的震撼。她的文字里,有我热爱的俄罗斯文学里最重要最有光芒的那些东西。我在阅读时一次次跟自己说:这就是我要找的书,这就是我要找的作者。
过去一年里,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两本书刷新了我做书的最低印数。从7000册到5500册。下一本会是3000册吗?我不知道。
公司并没有阻碍我继续做她的书。我很多次把已经出版的那两本书,推荐给身边的朋友,虽然回音寥寥,但遇到真正喜欢的人,就特别高兴。我很清楚,她的作品是当今世界文学里最好的。更重要的是,她的书是我最喜欢的。除了我之外还有3000个人也喜欢?好的,那我就继续吧。
于是又签下她的两本书。虽然印数越来越低,但我没有降低签约条件,觉得毫无必要。我要尊重我喜欢的作者。这是我仅有的能向她表示尊重和敬意的方式。
前面两本卖了一年多,还有库存,新的两本书自然也不容乐观。今年8月,同事带我去亚马逊讲这两本书。亚马逊的李瑜老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。有些销量高的书,他不怎么在意,说:“这种书不用多讲,粉丝多就卖得多,说点别的书。”
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两本新出的书,《我是女兵,也是女人》《我还是想你,妈妈》,既没得过中国读者知晓的奖,也没有名人来背书,她的前两本代表作都没卖起来,凭什么这两本就会多卖点呢?如果我认为自己能说服在亚马逊负责销售的李老师,让他相信这种逻辑是存在的,那也太不尊重他了。
我根本不想说服他相信这种逻辑,我只希望有人能真的有兴趣,来听我讲讲这书,然后,等书出来,会真的去读一读。我告诉李老师,这两本书写了啥,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。他很有兴趣地听着,听我讲了很长时间,也问了我很多问题。他也喜欢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,期待读到这两本新书。
从亚马逊出来,我很开心。我觉得自己下一次站在玉米地前抽烟时,孤独的感觉会更少一点。
后面的事情,就是大家所熟悉的了。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了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。那天夜里,和同事加班到后半夜。主要是接各种电话,一直接了三四个小时,接到后来,口渴得不行,饮水机却没水了。男同事买吃的去了,不好意思麻烦女同事,就歪着头,用肩膀夹着手机,一边讲,一边换了桶水。
此后一段时间,不断听到同样的问题,不断重复着说那些话。
好几个朋友,包括一起共过事的朋友,都会这样问:“你怎么猜得这么准?怎么想到她会得奖,把她的书都签了?”
解释了几次,就放弃了。我推荐阿列克谢耶维奇时,曾经说过的那些话,他们全都想不起来啦。
五
今年7月,我在磨铁提出想做自己的工作室。我的条件其实没有达标,因为我之前策划和出版的书,销量还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工作室的运营成本。假如做工作室需要的条件是100分,我大概能达到40分。
屡屡碰壁后,只好去找大BOSS沈浩波。我在磨铁已经快两年半了,做书的思路与风格已很明确,主要的“缺点”就是没赚到太多钱。赚不到太多钱,还要组建团队,就得公司先来“养着”。虽然我只能达到40分的标准线,但沈浩波也没有拒绝我。他给了我很多鼓励,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开始做。
3个多月后,阿列克谢耶维奇的4本书,单本都发行了近20万册。我的工作室经过两个多月的筹备,可以在100分的标准线上启动了。这也算机缘巧合吧。
发布招聘信息时,我想尽量降低某些方面的门槛,比如年龄、工作经验、专业、学历等。我更看重的是别的东西。那是什么呢?如果你也曾在玉米地前思考人生,也许你就会懂。
磨铁是个出版生态环境很丰富的地方,不同路子的人,可以在一起共事。在这个出版的江湖里,我想有一片自己的生态环境,有一块自己的园地,请那些愿意一起耕种的人,来用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,一起开荒拓地。
这样做的缘由,最终也还是为了自己,为了消磨心里那些坚硬的东西,每天做一点,消磨一点。
做这个“原野文化”工作室,不是开始,也远非结束。要开始的东西,其实早在十年前,甚至更久之前,就开始了。要怎样结束?如果我留在桂林,或许可以预见。但是现在,我充满好奇。
(2015年11月15日)
本文经作者授权做書独家首发,未经允许,请勿转载。
关于做書|入行指南|经验之谈|书店|设计|书单|招聘|编辑手记|文案|数字出版|出版人|沈昌文|张立宪|刘瑞琳|黄明雨|王思迅|汪家明|刘景琳|安德列·西弗林|胡晓东|姜峰|设计|原研哉|朱赢椿|聂永真|杨林青|王志弘|佐藤可士和|诚品|PAGEONE|先锋|彼岸|方所|吴清友|钱晓华|刘苏里|钟芳玲|微信运营|微博运营|运营管理|大数据|kindle|豆瓣阅读|知乎|众筹出版|互联网|电商|当当|亚马逊|出版研究|出版观察|行业数据|畅销书案例|转行案例|吐槽
▼点击阅读往期推送